(作者:舒德騎)
父親生前是個鐵匠。他整日在飛濺的火星和升騰的煤煙中掙扎,這職業(yè)決定了他與酒的不解之緣。
父親筋骨疼痛疲憊不堪時,只要喝了二兩酒,便忘了疲勞,忘了憂愁,忘了苦痛,臉上還時時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來?赡切┠甏,人禍天災(zāi)不斷,物質(zhì)奇缺,連打二兩煤油買斤豆芽也要憑票,煙酒之類,更是金貴的奢侈品了。父親不抽煙,只喝酒?赡菚r他喝的那些酒,至今想起來令人辛酸:那酒,不是爛紅苕甘蔗渣烤出來的又苦又澀的“紅苕酒”、“甘蔗酒”,就是什么“五坡皮”、“棒棒燒”之類的劣質(zhì)酒。就是此類酒,在鎮(zhèn)上的冷酒館里,二兩酒還要搭配一碟蘿卜菜之類小菜。3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父親竟還用過工業(yè)酒精兌白開水喝!
直到父親去世的1971年,打酒還要憑酒票,記得那時一人一月一張票,一張酒票能打4兩酒,所以,每月全家8口人的酒票,就成為父親珍藏的寶貝了。初夏的一天,再過幾天就要過端午節(jié)了。因父親的一個師弟要從遠(yuǎn)地來,父親那個月千省萬省,省下5 張酒票,想等師弟來了打酒招待他。那天下午,不知為何原因,父親和母親爭吵起來,而且越吵越烈。一怒之下,母親從父親枕頭底下一把抓出他珍藏的5 張酒票,憤怒地撕了起來!
這還得了!父親猛地?fù)渖先ハ氚丫破眾Z回來,可怒極的母親死死捏住不放,一下一下又一下,把5張酒票撕成了一撮碎片!“你太過分了——”父親仿佛心窩上被人戳了一刀,痛心疾首地發(fā)出一聲哀嗥,他聲音發(fā)顫,手腳發(fā)抖,眼睛中有淚光在閃,五官痛苦地擰成了一團(tuán)。他再不和母親爭吵,而一步一步退回床邊,垂下花白的頭,一聲不吭了。見此情形,憤怒的母親也楞住了,或許她幾十年來也少見父親如此痛楚的表現(xiàn)。
晚上,父親沒有吃飯,躺在床上臉色煞白一言不發(fā)。第二天一早,從來雞叫就起床的父親沒有起床。見此情形,年幼的我們,心里同情起了父親。其實父親活得很苦很累,幾十年來為了喂一家人饑餓的肚皮,起早貪晚披星戴月,生活中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點酒。酒成了他全部的精神寄托甚至身體的支柱。如今,母親毀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他能不痛心疾首么!
那時我已12歲,似乎已有點懂事了。一早,我把裝垃圾的撮箕端到外面來,仔細(xì)把母親撕成碎片的酒票一一挑出來,抓了幾顆冷飯,鋪了一張紙,像拼一幅異常復(fù)雜的版圖一樣,細(xì)細(xì)地拼貼起來。由于票撕得太碎,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拼貼了整整兩個小時,才把5張酒票還了原。拿著拼貼好的酒票,走到父親床前,我遞給了他。父親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拼貼在一起的酒票,又看了看我,竟眼睛一濕坐了起來,他摸了摸我的頭:“乖,娃兒!謝了、謝了!”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不會說客氣話,這次兒子為他做了這點小事,他竟向兒子道起謝來!不知為什么,我眼睛一濕,轉(zhuǎn)身跑開了。
我替父親貼好的酒票,后來父親在商店說了一大堆理由一大堆好話,終于把兩斤酒打了回來。母親為這事,也懊悔不已。
父親早已作古,一抔黃土掩埋了他。墳頭上搖曳的是枯萎的荒草和枯萎的歲月,但我對父親與酒的記憶卻從來沒有枯萎。時過境遷,如今我們趕上了物質(zhì)豐裕又豐裕的年代,每年清明我們?nèi)タ赐赣H,都免不得要給他帶上一瓶好酒。母親?畤@:“如果你老漢現(xiàn)在還活著的話,哪里會缺酒喝呢!”
渝公網(wǎng)安備:5001030200275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