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前位置:首頁 > 文學(xué)天地 > 評論 > 正文

《金鎖記》:高墻內(nèi)外的生死愛欲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石若軒    日  期:2019年5月27日     

把人性看得太透的人是不會幸福的,當(dāng)然可以練就一身自我欺騙的本領(lǐng),當(dāng)總歸是寢食難安的。所以出身普通階層的曹七巧陰差陽錯的被大戶人家選為了兒媳,雖然名義上是兒媳,但是和傭人無異,自然是一名買來的高級傭人。社會地位的懸殊加上家庭生活的壓迫,按照正常的故事發(fā)展走向,曹七巧應(yīng)該是一步步被迫害致死,但是這樣的結(jié)局就太不張愛玲了。這世間的恩怨總不是無緣無故的,所以我受過的痛苦與尊重,現(xiàn)在要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們,這才符合等價交換的市場原則。

七巧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幼時父母雙亡,她由兄長撫養(yǎng)長大,當(dāng)出落成風(fēng)情潑辣的麻油西施的時候,卻被無良貪財?shù)男稚┒速u于姜家,出身卑微被姜家人欺辱,本是伺候自己的丫鬟也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氣勢。夫家人無情冷漠,自己的丈夫也應(yīng)該對自己付出哪怕點點的真心,但姜家二少爺偏偏是一個先天的軟骨病患者,七巧最后的避風(fēng)港也不復(fù)存在。張愛玲筆下的女人是很少天真無邪的,所以七巧當(dāng)然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黃毛丫頭,她是一個隱藏在暗處的女陰謀家。什么愛有多深,愛得再深也會被時間沖淡,抓得住金錢才是自己唯一的保障。

她深知所有看似美好的愛情都是騙人的游戲,雖然知道三少爺季澤對自己只是閑來無事的撩撥,或者說他是看上了自己的錢,但她依然愿意在這微妙虛假的情愛里沉醉。季澤的確是一個感情騙子,但七巧還是希望他能騙自己騙得再久一些,只要距離真相再遠一些,一切都還過得去,七巧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變得這樣賤,女人就是這樣賤?

七巧對金錢有著狂熱的追求,但自己首先是一個女人,比起金錢來,她更加渴望情欲。丈夫是一個終日躺在床上的癱子,雖然不知不覺的生下兩個孩子,但丈夫給不了自己正常的夫妻生活,這種壓抑在胸口的情欲更是渴望而不可說。當(dāng)婆婆去世之后,七巧還是用自己的計策獲得了些許家產(chǎn),隨之自立門戶,但心中黃金牢籠的圍墻被她越建越高,直到與三少爺感情的徹底幻滅,七巧她瘋了。不在壓抑中爆發(fā),就在壓抑中變態(tài)。人人是生而平等的,所以我忍受的痛苦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要還給這個社會,但是卻沒有報復(fù)社會的能力,于是與她最親近的人就成了七巧進行報復(fù)的第一批“試驗品”。

世人總感嘆于七巧命運悲劇的原因是被舊日的男權(quán)社會壓迫致瘋,但是他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在男權(quán)社會中壓迫女性的往往就是女性。因為毫無思考能力的無立場女性是最容易完成由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角色轉(zhuǎn)換,從而成為幫助男性統(tǒng)治社會的工具。這些由受害者變?yōu)槭┍┱叩呐云群ζ鹋詠聿⒉粊営谀行,因為她們最了解女性的致命弱點,往往可以一舉擊破,成功抽走更多女性受害者的靈魂,由此循環(huán)往復(fù)。

咒怨是來自地獄的聲音,它是比鴉片毒品還恐怖的東西,就像一顆毒草在七巧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在七巧的眼中,親情、友情以及虛假的愛情都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金錢就是自己唯一的想要,金錢就是唯一可以真實存在的東西,有了錢就有了地位,有了錢就有了安全感。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心理變態(tài)者,她融合了舊時代所有惡女的暗黑靈魂,她就是口中一直念著咒語慢慢向我們走來的恐怖女人。她刻薄低俗,賣弄尊嚴、自私小氣、善嫉防人,最后更是破罐子破摔,竟然連自己生育的兒女都不肯放過。但我仍然不能恨她,也許是不敢恨她。

婚姻曾是女人的全部,是女人一生價值的具體體現(xiàn),但從一開始七巧就走入了一個個的騙局。她不是一個懦弱無為的女人,她不甘于自己任人踐踏的悲慘命運,所以她進行了反抗,但結(jié)局是毫無意義。所以她選擇在黃金的牢籠里做猛獸似的強烈反抗,她嫉恨兒媳的幸福,不忍心看到女兒的感情,既然自己得不到的也不可能讓別人得到,那就把它毀了!

張愛玲歷來遠離政治,所以她筆下的人物形象的悲劇原因多數(shù)還是自身性格缺陷所致,當(dāng)然人是不會獨立于社會之外存在的個體,所以人物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還是值得一提,很難想象是怎樣的原因把一個本是潑辣風(fēng)情的少女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女魔頭。

曹家攀附權(quán)貴的陳舊觀念。長期在社會底層掙扎的人總是有一種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他們渴望通過入仕或者婚姻來改變自己生活的軌跡,不能說七巧的婚姻完全是曹大年貪財?shù)慕Y(jié)果,但曹大年是一定有“望妹成鳳”的私心。兩情相悅不過是生活的調(diào)味劑罷了,妹妹嫁入豪門也是對自己的肯定,說明這個兄長還是對妹妹負責(zé)的,況且還可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姜家居高臨下的等級觀念。無論是家世背景還是社會等級,可以說姜二少與曹七巧分明是兩個世界的人,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已經(jīng)處在末日的地主階級是比鼎盛時期的居高臨下思想更加強烈的,他們陰鷙虛偽,他們不愿意看到階級平等的那一天,所以在那場“浩劫”沒有到來之前,自己要盡情狂熱的享受這種高高在上的榮耀。所以出身貧民的七巧就成了姜家所有人的嘲諷對象,姜家人通過羞辱曹七巧來獲得自己心靈上的滿足,讓自己不能忘記姜家還是大戶人家的事實。

情欲與金錢的相互較量。曹七巧無疑是深宅大院中的性壓抑患者,張愛玲不否認性是愛情生活的重要支撐點,長期缺少正常的夫妻生活曹七巧對在情欲上得不到應(yīng)有的滿足,那個毫無生氣的丈夫更像是壓在自己胸口的石頭,既不能無視,又無法割舍。性壓抑造成了心理的失衡,七巧竟對曾經(jīng)撩撥自己的小叔子季澤產(chǎn)生不該有的好感,季澤雖然是一個墮落風(fēng)流的少爺,卻也知道家族倫理的規(guī)矩,無論怎樣也是不會逾越雷池半步的。季澤與七巧之間似有若無的愛情游戲更是讓七巧對愛情徹底不抱任何希望,只能建造黃金枷鎖來掩蓋卑微的靈魂,未到中年的女人就已經(jīng)被歲月風(fēng)干了。

七巧自身的性格缺陷。未出嫁前的七巧曾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女孩子,她并不是一個溫柔嫻靜的女子,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此種性格的女性是不適合嫁入深不可測的豪門。七巧性情潑辣,講話口無遮攔,甚至熱衷于煽風(fēng)點火,尋釁找茬。七巧和姜家的任何一個人都顯得格格不入,在姜家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七巧感知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孤獨,她只能靠著一張厚臉皮出賣尊嚴來靠近這里的每一個人。

嫉妒是人性中最丑惡的一面,嫉妒是一種循循漸進的心里變化過程。前期表現(xiàn)為因自己不如別人而產(chǎn)生的失落感;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則漸漸變?yōu)闊o處發(fā)泄的心里挫敗感;最后則演變?yōu)榭謶值脑购扌睦。七巧對兒媳與女兒強烈的嫉妒心理讓她失去了自己,自己守寡二十余年,承受巨大的孤獨與痛苦,在姜家大院掙扎了半生,憑什么你們就可以得到真摯的感情和幸福穩(wěn)定的婚姻?這不公平,命運給予我的愛情與尊重,卑微與不幸,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要還給你們,而且要加倍的還給你們。

片中有一幕是七巧不聽勸告強行給女兒長安裹腳的情節(jié),盡管當(dāng)時裹腳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甚至三寸金蓮還可能會成為嫁不出去的原因之一,但七巧仍然執(zhí)意進行裹腳。在這里,裹腳是一個意象,它充當(dāng)了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由受害者到施暴者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工具,或者說給她人裹腳是曾經(jīng)的受害者發(fā)泄的途徑之一。

裹腳這種行為除了可以很好的控制女性的人身自由,使其徹底臣服于男權(quán)思想之外,裹腳也是一種畸形的審美觀念。這種畸形的審美觀念讓受害女性不知不覺的迎合奉承男性,甚至在迎合的過程中感受到自身的愉悅,這對女性來講不得不說是一種人性的悲哀。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yīng)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

月亮依然是那個月亮,只是換了時代,人已不是當(dāng)年的人。這個被歲月過早風(fēng)干的女人,懷著滿身的咒怨慢慢的沉到了地獄里,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三十年來她帶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帶著枷鎖沉淪,有誰不是瘋?cè)恕?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