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知青時,勞作后面對群山不知說啥。有知青提議說夢,于是山坡上頓然就鬧熱了。青春的夢境早已忘卻,只記得有位胖乎乎的女知青,聽這些胡言亂語的夢特別上心,還很羨慕做夢人,因為她從未做過夢。世間有無夢之人嗎?后來她肯定會做夢了,因為有了經(jīng)歷與見識,有了酸甜苦辣、生死離別的現(xiàn)實投影。
夢里夢外數(shù)十載。昨日群里有人發(fā)了一張圖片:兩朵黃花綻放于暗紅色的藤間,凸顯了鮮活跟枯扎的碰撞與和諧。這黃花在冬季盛開,名叫夢花。我又見識了。這夢花的枝藤糾纏絞結(jié)的形態(tài),暗合了我對夢的解析——將心底一個個清晰或者模糊的情結(jié),于藍天的飛翔抑或深淵的疾墜里,幻化而為一片潔白的羽毛,鋪陳而出一條筆直卻無盡頭的路。
悠悠歲月,無論我們的夢有多么離奇多么魔幻,大多在朝霞滿天時即斷裂為碎片,淡化在早間行人匆忙的步履下。但有一種夢境真是難以忘卻,哪怕只夢過一次,卻恒久地投射在心幕上——這就是一位位親人故友,與我們在夢里的相見。
有座小山坡我不能忘懷,雖然已過去數(shù)十年,坡地也碾平為幢幢高樓,但小山坡上瘋長的草,常在我夢中搖曳。我望見作古多年的奶奶,在坡上空蕩蕩的老屋里獨坐守望。奶奶守望什么呢?奶奶要告訴孫兒什么呢?夢醒時分,我總會認真地自問。
我心里相信,夢這扇窗欞,是我們與逝者相見的通道。你想念他們了,在夏夜的散步里,仰頭凝望星空,他們的容貌就若隱若現(xiàn)于天穹,回屋后在冥想中入夢,定會看見他們佇立眼前……
我有位學(xué)生,待嫁閨中時遭遇一場車禍。她去世后不久,我在列車的睡夢中與她相見。這夢距今已過去十年,夢里的一幕幕還猶如電影膠片一樣,清晰于眼前。在一幢舊樓的走廊盡頭,我與兩個朋友正玩撲克牌,就看見她一襲白裙,從走廊的遠端飄然而來,使勁拽著我的胳膊,急速而哀求地說:徐老師,你帶我回去吧。我在掙脫中回答道:我怎么帶你回去啊。她聽罷便松了手,然后就緩緩消失于長廊的盡頭……夢就在此刻蘇醒了。此后多年,我再沒有夢見過她。
回重慶后我將夢說出來,別人告訴我應(yīng)去給她燒一炷香?~緲的青煙,真可以將生者的懷想傳至遙遠而虛無的天國嗎?哦,在我們心里是可以的。
銀杏樹泛綠時離開這個世界的老父親,終在葉兒發(fā)黃的晚秋入土為安。當晚我做了一個曲折而意味深長的夢——在我讀小學(xué)的操場的一個角落,已故的父親和健在的母親正相擁著跳舞,突然他們就消失了。在醫(yī)院的樓里,我們四處尋找,一間狹窄的屋里,父親和母親各自躺在單人床上,二姐一把掀開覆蓋的白床單,就見母親喘著氣說:快看看你爸爸。話音剛落,父親的軀體一下騰躍起來,旋即又斜靠在門邊一個人的肩上,那人驚恐地躲開,父親重重地跌在地板上,他嘴里像嚼著什么又像在說著什么。父親翻過身去背對著我們,他一絲不掛,身體硬邦邦的,表面有一層冰,肌肉的紋路、血管非常清晰。二姐說:他們一定給父親打了什么針。驚詫中,父親的身體忽然整體脫下一層殼,他緩緩地變小了,然后坐了起來,身體如一個嬰兒……夢醒后,我只有一個感受:故去的父親一定在天國里涅槃重生了。
將無法忘卻的夢記錄于筆下,仿佛有些發(fā)傻,因為有癡人說夢的千年典故,因為虛空如銀河的星際。但我們重現(xiàn)夢境的那些懷想,那些存放于心底的情結(jié),卻真切如春天的一片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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