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城郊的一片廢墟,是開發(fā)拆遷后留下的一段空白。
殘?jiān),斷壁,破磚,碎瓦,半盤石磨,一口廢井,滿地狼藉,零零碎碎的雜物如時(shí)光抖落的長長短短的詩句,叮叮當(dāng)當(dāng),敘說過往的流年。
暖暖的陽光,靜靜地傾瀉在這一片斑駁的空地上,一切都像涂上了一層淡淡的橙色的奶油,繾綣的情愫軟軟的、柔柔的、輕輕的,像是浸在蜜液中溫潤地流淌。遠(yuǎn)處城市的心跳,仿佛神話中溢出的一絲絲隱隱約約的甜蜜的憂傷。
曠野的風(fēng),悄悄從蒼涼空寂的田園上掠過,從滿地青蔥的菜園里掠過,從苔蘚雜蕪的院壩邊掠過,從殘荷亂影的池塘上掠過……吹向山脊上一抹懶懶的微云。路邊一襲紅裙,掀起一頭烏黑靚麗的秀發(fā),淺淺的微笑羞紅半張杏臉,深情的回眸吻濕一池春水。微風(fēng)搖動著溪溝邊幾支早已枯萎的芭茅花,蒹葭蒼蒼,莖稈婷婷,如伊人照水,楚楚可憐。張愛玲說曾說過:“在不與人交接的場合充滿生命的歡欣!边@大概就是專說給芭茅花聽的吧。暈黃的日光從山嵐上射過來,恰似一束溫?zé)峋鞈俚哪抗,圍擁著芭茅花和它在水里微漾的倩影,旖旎隨風(fēng),踏波而舞,恰似大地奉獻(xiàn)給這個(gè)凄清的季節(jié)的一首釅釅的情歌。
“轟”的一聲,一群麻雀忽然從土墻后面的瓦礫中飛起,在空中忽閃忽閃的,便消失在老屋旁邊那叢密密麻麻的水竹林里了。竹林邊那光禿禿的梧桐樹上,兩只斑鳩伸著脖子在左顧右盼,仿佛在等待一場奇跡的發(fā)生。其實(shí),這兒什么事情也沒有,一切都是空蕩蕩的,那些拾荒的人也早已不再光顧了吧。
這是春節(jié)后的一個(gè)上午,我們默默彳亍在這一片荒坡上,仿佛在撿拾一幕幕凌亂的記憶。時(shí)序如斯,滄海桑田,浮生若夢,我不知道是該幸喜還是怨嘆。大年三十縫立春,據(jù)說這是千年等一回。然而,春在哪兒呢?
不遠(yuǎn)處,幾塊亂石靠著半截老墻,一束淡紫色的嬌艷從石縫中探出頭來,仿佛在對著陽光擠眉弄眼。
我輕輕走過去,蹲下身子細(xì)看究竟:只見幾枝嫩嫩的綠綠的鋸齒狀的卵形葉片,從逼仄的破石中斜伸出來,青蔥柔嫩,嬌喘微微,像是剛剛用泉水沖洗過一樣,貼著石壁滴翠流韻。一束紫色的花朵從綠葉中頂托而出,如在空氣中剛剛炸開的一團(tuán)紫色煙霧,裊裊升騰,花氣襲人,令人癡迷神醉。莖稈綠中帶紫,玉潔玲瓏,俏枝婆娑,花繁葉茂,婀娜輕盈。那些盛開的花朵,每一朵花瓣都敞開胸脯向四周張開,有的花瓣羞澀低垂,如絲綢般柔曼滑潤,像舞女身上飄逸的裙裾;有的花瓣熱情張揚(yáng),像幾位紫霞仙子夢中相逢,勁舞旋歌,糾結(jié)無盡的纏綿;有的花瓣內(nèi)斂矜持,恰似一群鄉(xiāng)村妹子靜靜地聚在一起,碎語呢喃,羞紅滿地的心事。一朵,兩朵,三朵……幾十朵花擠在一起,成寶塔狀分站在曼妙的花枝上,越在下面的開得越張狂,越在上面的開得越拘謹(jǐn),有紫紅的,有淡藍(lán)的,有淺紫的,有紫白的,初看像一群彩色的蝴蝶在款款飛舞。躲在這亂石旮旯里,整個(gè)花形顯得既羞澀又燦爛,每一朵花的中間露出幾根長長的黃色花蕊,如一群站在溪邊眺望的亭亭玉立的少女,讓人頓生憐愛之心。寶塔形的頂部是些含苞待放的小花蕾,這些小花蕾密密的攢集在一起,包裹在深紫色的囊胞里,鼓漲著蓬勃的青春朝氣,一個(gè)勁兒地奮力向上,像一支支蓄勢待發(fā)的紫色的小火箭,似乎在等待著夢想花開的那一聲春雷的炸響。
在這樣一個(gè)荒蕪的廢墟里,在這樣一個(gè)寂寥的曠野上,在這樣一個(gè)寒涼的季節(jié)里,一束花開就像一片絢爛的微笑,給人以慰藉;一束花開就像一叢燃燒的火焰,給人以溫暖;一束花開就像一片金色的陽光,給人以希望。
這究竟是一種什么花呢?葉片有幾分像油菜,但枝干沒有油菜的粗實(shí)和孤挺;花朵有幾分像蘿卜花,但色彩和花形遠(yuǎn)比蘿卜花更富麗更嬌艷。我以前似乎從沒見過這種花卉,為了弄個(gè)明白,我打開手機(jī)“百度”了一下,原來該植物叫“二月藍(lán)”,多么熟悉而富有詩意的名字!
二月藍(lán),常用名二月蘭,十字花科,諸葛菜屬,一年或二年生草本。因每年農(nóng)歷二月前后開藍(lán)紫色花,故稱二月藍(lán)。我忽然想起了曾讀過的季羨林先生的經(jīng)典美文《二月蘭》來:“每到春天,和風(fēng)一吹拂,便綻開了小花;最初只有一朵,兩朵,幾朵。但是一轉(zhuǎn)眼,在一夜間,就能變成百朵,千朵,萬朵。大有凌駕百花之上的勢頭了。”“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tuán)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季羨林先生筆下的“二月蘭”不是生長在北京大學(xué)的“燕園”里嗎?后來又讀到了“冰封雪覆綠如華,二月云煙吐紫霞”等句子,原以為“二月蘭”只是生長在我國北方的稀罕之物。再一查資料,方知二月蘭廣泛分布于我國東北、華北地區(qū),遍及北方各省市,近年來又逐漸引種到了長江沿岸各省市,常野生于平原、山地、路旁、地邊或雜木林地。由于二月藍(lán)具有很強(qiáng)的自繁能力,一次播種能年年自成群落,每年春天繁花成片,紫煙升騰,所以現(xiàn)在的園林綠地、林帶、公園、住宅小區(qū)、高架橋下等地方作為觀花植物被廣泛種植。二月藍(lán)還是北方常見的一種野菜,其嫩葉和莖可食,種子可以用作榨油。每到早春時(shí)節(jié),北方城里人都有成群結(jié)隊(duì)外出采挖二月蘭這種野菜的習(xí)慣,那是一種非常休閑浪漫的事。相傳諸葛亮主政蜀國時(shí),也曾以此充當(dāng)軍糧,故又稱“諸葛菜”。
我不知道這株二月蘭的種子是從何而來的。如果是原先這房屋的主人留下的,那這里的二月蘭早該是成片了吧,怎么會單單這一棵呢?也許是大風(fēng)吹來的,以前在這周邊我見過薺菜花、婆婆丁、蒲公英、馬蘭花等很多野菜,但還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二月蘭,這風(fēng)也吹得太遠(yuǎn)了吧?或許是飛鳥銜過來的吧,又獨(dú)獨(dú)地掉在了這荒郊的石縫里,又恰恰被我撞見了,而且開得是這樣的脫俗絕艷,仿佛照亮了這個(gè)沉悶的季節(jié)。這于我不只是中百萬大獎的感覺。于是隨手寫下了這樣幾句贊美詩:“信步荒郊心茫然,偶遇紫霞二月蘭。回眸一笑白艷生,苦等千年不遺憾!
在一壁亂石磊砌的石階上,我看見幾絲嫩綠剛剛從石縫里鉆出來,斜伸出長長的鐵絲一樣的莖稈,又在空中展開像龍爪一樣的觸須,仿佛從地心深處撐起的幾支雷達(dá)天線,綠色的莖須被灰色的背景映襯出一息生生的脆嫩,著實(shí)叫人感慨不已。這是一種蕨類植物,雖然我不知道它具體的名字,但我知道它是在悄悄搜集這初春的信息。
土坎上,路沿邊,溝渠旁,石縫里,還有許多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各種不知名的小花,如米粒般大小,又像《新華字典》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蹲下身子仔細(xì)檢閱,你根本就無法看清它們的真面目。“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生命微小也許不足掛齒,但它們知道,是春天了就應(yīng)該讓自己燦爛綻放。
哦!這石縫里的淺唱低吟,不正是萬紫千紅的春天的序曲嗎?
在廢墟里,在不經(jīng)意間,我們已闖進(jìn)了初春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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