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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喻建國    日  期:2019年11月12日     

山不高,老屋就坐落在山腳的地方。屋前,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如龍似蛇蜿蜒游走,漾起層層漣漪;又似一張巨大的弓弩,用卵石射落了月亮,飄浮在黑夜的河面上。屋后,山巒就像養(yǎng)過的那頭花牛,強壯而不失溫順,翠綠而又多彩。

兒時懵懂的記憶中,老屋很矮也很小,矮得大人用手就能摸到它的檐角。小得堂屋也是臥房,我和大哥二哥擠在那張吱嘎作響的木床,夢著撿到錢,買了糖。

屋上蓋的是少許的瓦片和多數(shù)的稻草,麻雀整天在草屋上用嘴啄用腳刨,氣得爺爺一邊跺腳一邊“兌……兌……”地吆喝,拐杖用力地在空中一舞,它們便一窩蜂地飛到了地壩邊的李子樹上,左顧右盼,東張西望。可爺爺一轉(zhuǎn)身,它們又旁若無人的飛到草屋,嘰嘰喳喳地找尋癟谷,松散的稻草從屋檐邊緩緩飄落,落下的還有爺爺漏雨的擔憂和掛在臉上的苦笑。

奶奶走了,爺爺老了。父親從爺爺肩上接過了擔子,用勤勞、用節(jié)儉把準家的航向,老屋也從爺爺留下的“胚子”里繼續(xù)成長。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父親振興老屋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正式實施。三親六戚出的出力,幫的幫忙,在老屋周邊放倒四五十根柏樹、麻柳樹、青杠樹。木匠爬上屋頂左看右量,沖正的樹木被斷成橫梁或檁子,彎翹的木材則鋸成了桷板。母親守在瓦窯邊,一把接一把地將柴禾送到火堂,黃色的泥瓦胚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燒制,搖身換上了黝黑的衣裳。燒窯師傅從窯子里取出一塊,用手指輕輕一彈,“嗡……嗡……”如鋼似鐵的顫音張開了老屋跟隨時代變遷的翅膀。

趁著冬日的暖陽和農(nóng)閑時光,父親請來了筑墻師傅,墻錐不斷地錘打和夯實,泥掌反復地拍打和抹平,老屋仿佛喝了一碗神奇的“生長素”,陡然長高了2米多。屋旁那棵曾高過它半個頭的杏樹,也只有怯生生地抬頭仰望它的脊梁。

老屋長高了,可它依舊單薄瘦小。

單薄得一家人擠在窄逼的老屋里打不過轉(zhuǎn)身,那些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大的堆在床腳,小的放在柜子下方。換季的棉絮用報紙包著棕葉子捆著,掛在黑黢黢的土墻上。

瘦小得一遇人來客去,我們兄妹不得不在地鋪與木床之間頻繁“轉(zhuǎn)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父親節(jié)衣縮食省錢,母親養(yǎng)蠶賣豬湊合。第二個振興老屋的“五年計劃”實現(xiàn)了開疆拓土,緊挨老屋的南側(cè)增加了三間土房,一間歇房屋、一間鑰匙同、一間廚房,面積增加了60余平方米。老屋由原來的“7”字型,演變?yōu)橐粋山字少了中間1豎的形狀。

房屋落成那天,年邁的外公外婆興高采烈地前來搭梁,拋梁粑(泡粑)、油炸豆腐、谷子、小麥等裝滿了大大小小10多個藍子。中午時分,木匠師傅爬上高高的屋梁,朝東走三步貼上紅紙,朝西走三步放上銅錢,口中念念有詞。拋梁粑從他的手中不斷飛出,引來朝賀的親戚和左鄰右舍一陣哄搶,搶到的迫不及待塞進嘴里,沒搶到的望著那空空的藍子吞著口水,露出貪婪的渴望。

挺拔的老屋敞敞亮亮,爺爺坐在堂屋的騎門墩上,咿咿呀呀哼著跑調(diào)的曲子,說話的嗓門比以往高亢洪亮。不過爺爺?shù)难掣,仿佛回到了老屋當初的模樣?o:p>

爺爺拄著拐棍,顫巍巍的從河邊挖來一籠籠竹子,栽在老屋的周邊。父親老遠扛回粗大的黃桷樹丫,劈破底部塞上石頭,栽在了老屋的右前方。不過四五年,老屋翠竹環(huán)繞,黃桷樹枝椏斜出,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安家……土墻黑瓦的老屋內(nèi)斂端莊,像慈祥的爺爺張開著溫暖的懷抱,目送著每一次遠行,笑迎著每一次歸來。

八十年代中期,父親實施第三個“五年計劃”,老屋穿上了靚裝。從幾十里外運來的粉白色條石取代了木門框,大門的門閂換上了用鋼條制成的“鐵將軍”把守,室內(nèi)和街陰的地坪鋪上了一層混凝土,泛著墨綠的光。父親特意打了一個篾節(jié)兜住燕窩,燕子帶著妻兒依舊在庭前翩飛,用尾巴剪出一幅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圖案。可老鼠卻氣得在橫梁上竄下跳,吱吱亂叫,抗議堵了它的巢穴,嘆息出行沒有了綠色通道。

老屋更顯年輕,爺爺卻更加老邁。一遇星期天,爺爺總是佝僂著坐在騎門墩上,就像一尊雕塑朝著兒孫們回來的路張望。每次擺龍門陣,爺爺口中談起的,無非是抓壯丁時,如何急中生智逃出了魔掌;深更半夜攆強盜,好比“蕭何月下追韓信”,可惜差了半步?jīng)]追上。

1992年,爺爺走了。從父親的祭文里,我知道了爺爺也曾有過讓老屋高大上的夢想。在民國時期就開始做大米生意的他,一直想把老屋建成五間排面、兩層樓高的木列房。爺爺用賺到的金圓券,購買了水桶粗的杉樹和柏木,幾個石匠在老屋周邊連刨帶挖,定下了開山采石的地方。一切看似萬事俱備,沒想到在“大煉鋼鐵”的召喚下,爺爺毫不猶豫將數(shù)十方木材投入火爐,觸手可及的修屋造房夢從此泡湯。

也許是爺爺?shù)牧x舉感動了上蒼,父親憑著一手好字當上了大隊會計,短短幾年,就成為了令人艷羨的鄉(xiāng)干部,別在上衣口袋的銥金筆閃閃發(fā)光。二叔也從鑼凼那深深的水田里拔出泥腿,穿上綠色軍裝,作為連級軍官的他在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場身負重傷,名正言順吃上了“皇糧”。

爺爺?shù)哪沟兀撬约哼x好的,就在老屋左側(cè)100米遠的石谷子梁。爺爺化作了院前的那株白楊,守著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在與老屋的囈語中沙沙作響。

爺爺去世后,父親本打算將母親接到鎮(zhèn)上一起生活?晌液兔妹眠未成家,已“農(nóng)轉(zhuǎn)非”的母親決意留守老屋,干著養(yǎng)豬養(yǎng)蠶、喂雞喂鴨的老本行,那雙布滿老繭的雙手一刻不停地為兒女編織著幸福,生怕一丁點兒過得不順暢。

母親日漸憔悴,犁耙在臉上刻下了皺紋,小蠶爬滿了頭發(fā)變成了白霜。1998年,母親因腦溢血復發(fā),魂靈被那個夏夜的風刮到了九宵,吹到了天堂。母親的靈柩停放在堂屋的中央,雨噼噼啪啪滴落在瓦上,穿透了兒女的肝腸。

母親葬在老屋右則50米的柑橘樹旁,生前被她反復翻挖過的泥土,壘起了她的墳塋,卻榨干了我的淚水,留下永遠的悲痛和惆悵。母親一如爺爺守著老屋,守著她的第二個故鄉(xiāng)。

母親走后,在鎮(zhèn)上居住的父親常常抽出時間回到老屋,清理被泥土、枝葉淤塞的陽溝,爬上房頂換掉那些朽爛的桷板,蓋住那些漏雨的窟窿,鏟掉地壩的石縫里長出的雜草和樹苗。

父親本想守住老屋,守住他一生的心血。可2005年,在與病魔苦苦較量三個月后,父親最終輸給了死神,他戴上了黑色帽子,穿上了七層衣裳。他在枕頭下壓著的遺囑,交待兒女們送他葉落歸根,與母親長相廝守,與老屋地久天長。

父親走了,兒女們各自在城里安了家,買了房。無人看管的老屋日漸破舊,屋檐下的蜘蛛網(wǎng)結(jié)了一張又一張。陽光從破瓦漏縫照進斑駁陸離的墻上,依稀可見兒時的獎狀,可它已是孔洞密布,遍體鱗傷。跛腳的桌子板凳倒在地上,一只蟑螂從桌面的縫隙里爬出來,鉆進去,享受著老屋頹廢的時光。

終于,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老屋倒下了它的身軀,把頭顱深深地埋藏在泥土中,也埋藏了它的過往和輝煌。

如今,只有費力地鉆過林木,扒開草叢,才能來到老屋的地方。偶爾可以看見幾片殘瓦,幾口破缸,那根被泥土掩埋露出半個頭的柏木,倔強地抬著頭,向主人訴說它的孤獨與荒涼。

老屋不在,我不知道那些逝去長輩的靈魂何處安放。而我早已把它的臉龐烙在腦海,刻在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