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鈴調(diào)到6點30分,不料半夜就醒來了。雨棚上“滴答……滴答……”的雨聲,像一只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穿過玻窗,透過簾布,硬生生爬進耳朵。
“早不落雨,晚不落雨,明天的‘三峽馬’恐怕跑不成啰!蔽夷钪,心中升起莫名的惆悵,夾雜著些許失落。
不知怎的,從娘肚子鉆出來,我就怕冷。一到冬季,手腳冰涼,背心時不時感覺像潑了一瓢冷水,稍不注意保暖,腳指、手指、手背、耳朵,就會生出凍瘡。
八字先生說,孩子怕冷,是命中缺火,告誡父母最好給我取一個帶火的名字。可父母不信邪,把八仙的話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讓我這輩子好似生活在南極,躲冬天就像躲避瘟神一樣。
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沒有憐憫同情之心的冬天還是來了,而且比往年冷得更透徹,更堅決,更瘋狂。
因為怕冷,這次跑馬拉松,我給自己立了規(guī)矩、劃了紅線——要是碰到下雨天就拉倒不跑!雨中跑步,想必夏天能勉強應(yīng)付,但風(fēng)雨交加的冬天,視冷如虎的我不被凍死才怪。拿生命開玩笑,我可沒有那么傻。
既然不敢迎著刀鋒向前,結(jié)果只能是聞雨喪膽、望雨興嘆,我別無選擇。“天意難違,一切聽天由命吧。”不再多想,我蒙頭又睡。
若即若離,朦朦朧朧做了一陣稀奇古怪的夢,我又醒了。仔細(xì)一聽,沒有了雨滴聲,推窗一看,雨住了,早起的市民已經(jīng)點亮了萬家燈火。
滑動手機,時鐘剛好顯示6點整。洗臉漱口,燙腳溫手的間隙,老婆把兩個煮熟的雞蛋,一杯牛奶遞到了面前。也許是興奮中捎帶著忐忑,狼吞虎咽中,綿實的蛋黃哽住喉嚨,喝一小口牛奶才緩過氣來。
“慢慢跑,注意配速!眱鹤尤嘀殊斓乃鄞蜷_手機,鏈接一篇馬拉松攻略的文章,一邊念一邊說,“實在跑不下來,就放棄,不要硬撐!
兒子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除了天氣寒冷之外,我壓根就沒跑過步。平時的鍛煉方式就是快走,每天大約1個鐘頭的運動量,一年360多天,幾乎沒有歇過業(yè)?勺吆团鼙囟ㄊ怯胁顒e的,走走停停,走馬觀花,每個人不學(xué)便會。而健步如飛,馬不停蹄卻是需要功力和技巧的。
其實,兒子的擔(dān)心也是多余的。我雖喜歡挑戰(zhàn),卻又不會冒險。實在累不下來,中途退場雖不完美,但也并不可恥可悲可嘆,至多會被他人笑話而已。這方面的心理準(zhǔn)備,在掙扎對抗妥協(xié)之后已難以抗拒。
時間還早,我囑咐老婆和兒子再去睡個回籠覺,如果有可能,在賽道邊給我加加油就行了。
進入起跑點,7點剛過,F(xiàn)場人如潮涌,人聲鼎沸,我淹沒在人海中,像一只螞蟻,像稻田里的一粒稻谷,像沙灘上的一粒沙子,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別人扭腰,我也扭腰,別人壓腿,我也壓腿,沒有經(jīng)驗,但模仿的悟性我是有的。
偶爾遇到熟人,打打招呼。那些俊俏的臉蛋,性感的屁股,白皙的大腿……總會大大咧咧跳進眼眸,又舍不得再放出來。亂花漸欲迷人眼,作為一個男人,想必也不會太俗吧。
8點,隨著發(fā)令槍響,人群撲鴨兒般涌向賽道,像亞馬遜遷徙的馬牛,像大草原上驚飛的蝗蟲,像決堤的洪水,浩浩蕩蕩,洶涌澎湃,沿著濱江路一眼望不到頭。
帽子、頭巾、褂子、裙子、長褲、短褲、緊身褲,千奇百怪的服飾;扭動、舞動、擺動、前傾、后仰、低頭、挺胸、大步、碎步,形態(tài)各異的跑姿。繪出一幅五彩繽紛、姿態(tài)萬千的跑馬圖。
剛出發(fā)就遇到一位要好的朋友利洪,他是一位跑步愛好者,去年參加過“三峽馬”。一抬手腕,那只手表就會嬌滴滴地提醒配速是多少,跑了多少公里,花了多長時間,該快一點還是慢一點,讓我好生羨慕。
他帶著我跑,他快我快,他慢我慢,活脫脫一只跟屁蟲。大約跑了5公里,我滿頭大汗淋漓,汗?jié)n浸入眼眶,像玻渣像砂礫像針扎般難受。雙手卻凍得像兩塊冰,又像丟棄在雪地里的兩砣生鐵。手掌手背青紫中透著白,白中帶著灰,仿佛被風(fēng)抽干了血。那種“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意境,嫁接到我身上,變成了“一身有四季,頭手不同天”的狼狽。
我反復(fù)搓手甩手,卻甩不開風(fēng)的追逐與包圍,凍得越來越僵。放棄的念頭剛從心底升起,一位赤腳奔跑、手滾鐵環(huán)的大哥正好擦身而過,好似哪吒腳踏風(fēng)火輪,優(yōu)哉游哉,又似舞林怪人,舉手投足荒誕不經(jīng)。是熱得過頭,還是冷得麻木;是嘩眾取寵,還是故弄玄虛。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退縮的想法被滾動的鐵環(huán)瞬間碾碎,拼下去的欲望占據(jù)了上風(fēng)。
跑到8公里的時候,沖在最前面的非洲黑人一馬當(dāng)先,已經(jīng)折返回一旁的賽道,像旋風(fēng),像飛毛腿,像發(fā)瘋的牛,風(fēng)馳電掣一路狂奔,拉出了足足5公里的距離。除了喝彩、祝福,羨慕嫉妒恨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一次長距離地奔跑,體力漸漸不支,雙腿糾纏著邁不開步子。而好友卻來了興致,逐漸加快了步伐,我咬牙堅持了2公里,再也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望著他輕盈的腳步,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我暗暗佩服他瘦削的體形蘊含的充沛體力。
“不跑了,好累……”一個男子離開賽道,用手機告訴家人,抑或是朋友。累得氣喘吁吁的我雖然像一只泄氣的皮球,所幸沒有被傳染。
洗腳上岸心又不甘,干脆走一走,再看看……這樣的想法剛剛冒出來,腿腳就不由自主地配合得天衣無縫。
“跑起來……跑起來……”路邊看熱鬧的大爺大媽不斷地吆喝鼓勁;一群巾幗志愿者步調(diào)一致地?fù)]錘擊鼓,加油聲震天動地,驚濤拍岸。
“走更累,慢慢跑……”賽道上,一位70多歲的爺爺回過頭來望著我,聲音里飽含關(guān)愛、呵護和鼓勵。這么大的年齡還在參賽,我感覺有些臉紅,腿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肌肉,仿佛松軟的火腿腸灌進了強力混凝土,雖然步子很緩,很慢,但終究又恢復(fù)了奔跑的姿勢。
“把熱雞蛋吃了再跑……”老婆在觀賽的人群中踮起腳尖喊,我轉(zhuǎn)過身,搖搖頭,擺擺手。她哪里知道,即便山珍海味,鮑魚燕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早已沒有了一點胃口。
“你今天跑得這么快呀,我還以為你在后面呢。”在玉溪二橋,高中的女同學(xué)秀蘭追上來對我說。抬頭一看,路旁的指示牌顯示已跑了18公里,離半程馬拉松完賽只剩3公里多了。
秀蘭參加了跑團,步子不快不慢,嬌小的身材是一塊跑馬的料子。可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大腿小腿隱隱作痛,雙手依然冰冷麻木。不過,人有時候就像怪物,遇到素不相識的跑友甘愿掉隊落伍,可遇到彼此認(rèn)識和熟悉的人,就不會輕易服輸。
動力在攀比中勃發(fā),跑姿笨拙、步態(tài)踉蹌的我緊緊尾隨著秀蘭,就像深夜里一個流氓尾隨著一位即將得手的女人,也像一只受傷的狼緊盯著一只落單的羊。
最后的一公里,雙腿若有若無,好似游離在身體之外。每一次抬腿好比從泥潭中抽身,每一步前行好像拖著整個地球。謝天謝地,這雙不聽使喚的腿載著我的軀體和靈魂最終越過了終點線,越過了那個無數(shù)次想放棄的溝壑。
興奮、激動、驕傲、自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我沉浸在完賽的喜悅中不能自拔,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把自拍的照片和成績發(fā)到朋友圈里炫耀顯擺。
“哇噻,2小時12分23秒,厲害厲害,真了不起……”一位跑友點贊賀喜。
摸著沉甸甸的鍍金獎牌,我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愛不釋手。我知道,那里面有汗水,有欣喜,有付出,有收獲……還有我一生不會忘卻的最美記憶。
“明年的‘三峽馬’會參加嗎?”一個聲音從脈搏中高高跳起撞擊心臟沖破心扉之門,推倒膽怯的籬笆和恐懼圍墻,插上滿園的臘梅迎風(fēng)怒放,笑傲雪霜。
“風(fēng)雨無阻,后會有期……”我莫名其妙地心猿意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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