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文學天地 > 散文 > 正文

屏蔽的呻吟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喻建國    日  期:2019年12月12日     

深夜,呼嘯的寒風掠過窗前,“嗚……嗚”地吹著口哨,拍打著兩扇沒有閉合的玻窗,寄生出另一種“吱嘎……吱嘎”的聲響。兩種毫無韻律的聲音嘈雜附和,讓我無法入眠。思念走進漫漫長夜,走進母愛的長河……

記憶之舟逆流而上,停泊在1990年,高考落榜的我如一只折翅的小鳥,傍徨,無助,茫然。沒有白眼,沒有怪罪,沒有數(shù)落,母親依然寵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家自然成了溫暖而又可靠的巢穴。

父親在鎮(zhèn)上工作,姐姐、大哥均已成家立業(yè),二哥在萬綿廠上班,妹妹在汝溪中學讀書。家里就只有爺爺、母親和我。

像蛇一樣脫皮,像竹筍一樣褪殼,太陽的烤烙,風雨的雕刻,讓我從一個白面書生變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莊稼漢。耕田犁地、翻土打坑、挑糞施肥、鏟地除草、撻谷拖斗……一干就是一年多。

種了又收,收了又播,臉朝黃土,早出晚歸,讓我體會到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農(nóng)民是多么的不容易和多么的了不起,更體會到柔弱的母親挑起種植六口人的田地有多么的辛苦和多么的勞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特別感謝那段苦樂交織、喜憂參半的青澀歲月。

當時,80多歲的爺爺體弱易病,感冒和便秘的老毛病常常不請自來。一旦患病,爺爺就會“哎喲……哎喲……”習慣性地呻吟,通宵達旦也不消停。

一日晚飯后,母親背著爺爺輕聲對我說:“今后有了病痛,我不會像你爺爺這樣稱喚(呻吟)!

母親的話我沒太在意,但我是能理解的。自從田地下放到戶后,父親有雷打不動的工作,我們五姊妹相繼上學讀書,畢業(yè)后又陸陸續(xù)續(xù)走出農(nóng)村,找到了算不上體面,但能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家中六口人的田地全由母親一個人耕種,還要養(yǎng)豬喂牛、洗衣做飯。爺爺毎次病倒,母親除了端飯送水、倒屎倒尿,還要面對爺爺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地呻吟。農(nóng)活的苦累,爺爺呻吟帶來的焦慮,一定讓柔弱的母親平添了幾多無助與愁苦。

兩年后,爺爺在毫無征兆中“不辭而別”,與去逝多年的奶奶相會天堂“鵲橋”。本來,母親完成了養(yǎng)老送終的義務(wù),二哥也已成家立業(yè),正在讀書的妹妹已經(jīng)“農(nóng)轉(zhuǎn)非”,我也在鎮(zhèn)上有了一份工作,母親從田地上“下崗”似乎水到渠成。可她不愿離家,靠著一畝多自留地養(yǎng)豬養(yǎng)蠶、喂雞喂鴨,一心想多攢點錢,留著妺妹往后找工作和婚事花銷。

也是從那時起,母親經(jīng)常頭痛。印象中,母親的前額總有一塊圓形呈黑色的印痕,那是反復打火罐留下的。

母親一個人在老家,父親和兒女們都不放心,時不時就會抽空回家看望。

1994年的“五一”節(jié),趁著難得的假期,我回到了家里。母親很高興,剛吃過晚飯,她就從灶臺上割下一塊臘肉,洗凈后煨在鼎罐里,待過夜慢慢熟透,想著給兒子打打牙祭。

農(nóng)村的夜似乎來得早一些,與母親聊了一陣家常,她便催促我早早睡下,說明早起來煮干飯、吃臘肉。家中有幾間土瓦房,母親睡在樓下,我睡在樓上。半夜,某種東西倒地的聲音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急忙跑到樓下,只見母親躺在地上,一只手緊緊地按著腦門,一只手撐著倒地的椅子,掙扎著想爬起來。我慌忙抱起母親,將她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我想母親一定是感冒了,引發(fā)了頭痛。于是翻廂倒柜找來止痛膏貼在母親的額頭,端來溫開水,讓母親慢慢服下幾粒去痛片。

母親臉色慘白,額頭上不斷滲出汗珠,說著含混不清的話。漸漸地,母親的意識逐漸模糊,眼睛也不愿睜開。感覺不對勁,我急忙叫來赤腳醫(yī)生!爸酗L了,快送醫(yī)院!”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洹?o:p>

母親患病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傳開,鄰近的親朋都來看望和幫忙。大家用兩根結(jié)實的竹竿綁著可以半躺的一張竹椅,墊上一床棉絮,把母親放在竹椅上,再蓋上厚厚的棉被。兩位壯實的親戚一前一后,肩扛躺著母親的“滑竿”,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把母親送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

整整三天三夜,昏迷的母親才慢慢蘇醒過來。剛睜開眼,母親微弱的聲音有些語無倫次地嚷道:“我要回家……給豬倒食……”母親哪里知道,已經(jīng)半邊癱瘓的她能否站起來,就連醫(yī)生也沒有多大把握。

無情的病魔、突如其來的打擊、難以預料的治療效果,恐怕對任何人來說,一時半載都難以接受。可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卻從沒叫過一聲痛,更別說半句撒氣的話。

“我們遇到很多類似的病人,脾氣都很大,整天不是怨這怨那,就是哀聲嘆氣!

“你母親不吵不鬧不生氣,作為子女,你們算得上是最省心的陪伴……”

每當聽到醫(yī)生、護士的這些話,我的內(nèi)心其實是酸楚的。我不知道母親暗地里有沒有哭過,但我心底明白,這一定是母親在兌現(xiàn)那句“病了不稱喚”的承諾。

也許是母親的善念和堅韌感動了上蒼,在醫(yī)生的精心治療下,母親最終還是站了起來,而且不用拄拐杖,只是一邊的手腳已不如先前那般靈便,頭腦也遲鈍了些。

出院后,母親被父親接到工作的地方一塊生活,洗衣做飯依然利索。我兒子出生時,她還來煮過飯、洗過尿片。母親臉上總是帶著笑容,一幅開開心心的樣子,全然看不出是一位中風患者。

天有不測風云。四年后一個盛夏的清晨,哥哥、姐哥和我相繼接到父親的電話:“你母親病了,可能不行了,快點過來……”

我們火急火燎趕到父親所在單位分給他的宿舍,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臉色青紫,牙齒緊緊地咬住半節(jié)舌頭,嘴角的唾沫帶著絲絲血跡。哥哥和我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松開母親緊咬的牙關(guān),叫來的醫(yī)生用一支口鉗,才撬動了牙齒,將咬破的舌頭撥回了原位。

“什么時候發(fā)的病?”醫(yī)生問父親。

“應(yīng)該是半夜!

“半夜發(fā)的病,怎么早上才發(fā)現(xiàn)?”我埋怨道。

“她又沒有叫一聲,也沒有哼一聲,早上起床喊她,也沒應(yīng)聲,還以為睡著了,誰想到……”父親嘆了口氣。

“送回老家吧,就是這兩天了……”醫(yī)生征求我們的意見。

“還是送到醫(yī)院搶救,說不定會有奇跡……”兒女們都想拽住母親生命的風箏。

七天七夜,母親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再沒有張過一次口,盡管眼角不時滲出淚水,也沒有睜眼再看兒孫們一眼。

我不知道,母親真的是不省人事,還是不愿打攪、連累兒女們,故意把嗓子調(diào)成了“靜音”!在第七天的那個無月的夜晚,母親悄悄地走了,59歲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個稻花飄香的季節(jié)。

母親已離開了21個年頭,每次祭拜,我都會跪在墳前,從心底里追問母親,您為什么在病痛折磨的時候,寧愿咬破舌頭,也不愿發(fā)出那么一點呻吟?您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寧愿緊閉嘴唇,將呻吟永遠屏蔽?哪有來自天堂的回音,只有墳頭的野花年復一年地在笑……

天亮了,窗外的風仍在“嗚……嗚”地呻吟,又一個被風吵鬧的夜晚。但愿風似母愛,入夜不來煩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