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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shù)募埡t

來  源:重慶作家網(wǎng)    作  者:余璟    日  期:2019年12月19日     

我家的正堂屋,是一棟一樓一底的木結(jié)構(gòu)板壁房。

堂屋正大門的兩邊,各有一扇大大的九宮格花窗。窗子的另一側(cè)是兩根雙手合抱的大立柱,立柱一直往上支撐著木樓和房梁。門前的屋檐稱“桿檐”,“桿檐”的上面是二樓向外延伸的木板樓,酷似我們重慶地區(qū)的“吊腳樓”。就在出門靠右的一根立柱上,常年高高掛著一個黑不溜秋的竹篾筐。

小時候,我們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裝了什么好東西,總覺得很神秘。一天,等大人們都不在的時候,我們幾個堂兄弟就搬來木樓梯,偷偷爬上去看,原來里面都是些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寫了字的廢紙屑,頗感失望。

一次,我假裝奇怪地問父親:“爸爸,那竹筐里裝的是什么呀?怎么掛那么高?”父親盯了我一眼說:“那是你爺爺?shù)膶氊悆,千萬別去亂動它!”我心里暗自好笑,順口答道:“嗯!”

爺爺是位老學(xué)究,早年跟我的曾祖父學(xué)過中醫(yī),懂得些簡單的接骨斗榫和推拿按摩等手藝。記得我們鄰村一位姓楊的小朋友,在放牛時不慎把一支胳膊給摔折了,其父親背著他來找我父親給治療一下。不巧,此時我父親剛好出診去了,不在家。見小孩的一支手反轉(zhuǎn)地向下耷拉著,哭得挺傷心,孩子的父親也很著急。這時,坐在藥房的藤椅上正在抽煙的我爺爺,只見他咳嗽了兩聲,便慢慢擱下他長長的銅煙桿,說了聲:“娃兒,過來,爺爺給你看一下。”于是,小孩的父親就把小孩引到我爺爺身邊,讓他在木凳上坐下,爺爺便伸出左手輕輕扶著小孩受傷的右手,又伸出右手輕輕揉按小孩受傷的右肩頭。為了分散小孩的注意力,爺爺嘴上笑嘻嘻地問那小孩:“娃兒,告訴爺爺,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了?在讀書了嗎?讀些什么書?”這時,小孩不哭不鬧了,對我爺爺?shù)膯栴}一一回答,待問題還沒回答完時,只聽見“呯”的一聲,小孩的手臂一下子就恢復(fù)了原樣。我爺爺笑著說:“好,娃兒,沒問題了,你站起來,把手抬一抬,甩一甩,看還痛不痛?”小孩站起來,將手一抬一甩,不痛不癢,果然什么事情都沒有了。小孩的父親一看驚呆了,簡直太神奇了,他走上去緊緊握住爺爺?shù)氖,千恩萬謝,非要給錢,爺爺堅決地拒絕了。他告訴小孩的父親,剛才你娃兒就是肩關(guān)節(jié)錯位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復(fù)位,手桿沒有摔斷,問題不大,只是你回去后再找根繃帶,將那支手臂向上墊護起來固定個十來天,在這期間別讓他做劇烈運動,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了。并很認(rèn)真地說:“這些都是小兒科,不吃藥、不打針的,我哪能收錢呢?”雖然爺爺不是專職的醫(yī)生,但附近的鄉(xiāng)親們哪里有點兒痛、有點兒癢,直接來找我爺爺?shù)娜艘膊簧佟?o:p>

我爺爺真正的職業(yè)是風(fēng)水先生,就是專替別人看陰宅、看陽宅、看地理、看風(fēng)水。在我們老家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有一位著名的風(fēng)水大師叫余九林,據(jù)說廣安那邊就有人過來專門請他去看地。他還帶了一大幫徒子徒孫,個個都發(fā)展得不錯,業(yè)務(wù)做得風(fēng)生水起。爺爺年輕力壯時常年在外奔走,回家落腳的時間很少。但后來隨著爺爺年歲的增加,行走不太方便了,我經(jīng)?吹絼e人抬著華蓋來把我爺爺接走,有時幾天、有時十天半個月后又把我爺爺送回來。而爺爺總是那么精神矍鑠、神采奕奕。徒子徒孫也很孝順?biāo),常常接他去玩,有時還把我?guī)希旌贸院煤鹊墓┓钪?o:p>

爺爺最大的愛好是看書。什么三國、西游、水滸、說唐、枕中記、封神榜等等,這些古典文學(xué)名著我最先就是從他嘴中得知的。那時候,農(nóng)村里還沒有電視機,連收音機、手表等這些東西都是稀罕之物。在我們邱家河,不管是寒冬臘月圍著火塘烤火,還是盛夏秋夜聚在院壩乘涼,全院子的人都集中在一起,其中一個最核心的項目就是聽我爺爺海闊天空的吹牛講故事,有時通宵達(dá)旦。我知道,這些故事都是從他那些老掉牙的板印線裝書上來的。爺爺?shù)臅卦诖睬耙粋黑色的大木箱里,有好幾次,我也想偷偷打開那只大木箱,看里面究竟裝著些什么書,用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這箱子的門開在背面,上面始終掛著一把沉甸甸的大鐵鎖,我四處找過,卻總找不到開鎖的鑰匙。偶而一次,和爺爺一起去小河邊洗澡時,發(fā)現(xiàn)爺爺?shù)蔫匙就揣在他貼身的衣兜里,從未離開過身,從此我也打消了要探秘那只大木箱的想法。小時候,我長期挨著爺爺睡覺,爺爺睡在床的這邊,我就睡在床的另一頭,替爺爺偎腳。爺爺總喜歡夜晚看書,那時我家還沒有通電,為了讀書方便,爺爺就在床頂上栓一根細(xì)鐵絲,鐵絲穿過蚊帳,懸在床中間,末端做成一個像釣魚的彎鉤,然后把煤油燈掛在彎鉤上。每天晚上睡覺前,爺爺就放下蚊帳,取出他那厚厚的板印線裝書,一看就要看到深夜。好多次我半夜起來上茅房,都看見爺爺坐在被窩里、披著衣裳、帶著老花眼鏡在認(rèn)真閱讀。他的那些書都是些繁體字,密密麻麻的,又沒有標(biāo)點,并且要豎著看,反起翻,我根本就看不懂。爺爺讀書時,一讀就容易入迷。記得最深刻的一次,我還在讀小學(xué),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忽然半夜被驚醒,只見床頂上一團大火,紗質(zhì)的蚊帳正在熊熊燃燒,而爺爺已翻身下床,一手掀開被子,把我一下子拉出床外,他迅速取下煤油燈,扛起被子跳上床奮力撲打火苗。這時,睡在里屋的父親聽到響聲,發(fā)現(xiàn)不對勁,出來一看也慌神了,說時遲那時快,父親抓起竹筢就上床“參戰(zhàn)”,經(jīng)過一陣奮力撲救,最后終于把火撲滅了,床頂上燒了好大一個窟窿。我蜷縮在一旁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嚇出一身冷汗。這一次,把全家人真的嚇了一大跳。后來聽爺爺說,是他太大意了,由于看書太專注,油燈的火苗太旺,將蚊帳點燃了,他竟還不知道。從此以后,爺爺好像再也沒有用煤油燈在床上看過書了,但他看書的習(xí)慣還是沒有改變,只是將煤油燈換成了手電筒,再后來就換成了電燈了。

爺爺最令人仰慕的是他有一手好書法,他的書法筆力圓潤飽滿、遒勁剛健、俊逸超脫、功力深厚,在周邊幾個場鎮(zhèn),無出其右。記得有一位鄰水縣幺灘場的叫劉久漢的老先生,他和我爺爺是好朋友,經(jīng)常來我家做客,而且也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筆字,他的字體風(fēng)格跟爺爺完全不一樣,點畫爽利挺秀,骨力遒勁,結(jié)體嚴(yán)緊,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柳體字吧。他見我爺爺在教我寫字,就湊過來跟我爺爺開玩笑說:“余老先生,算了吧,你那字他學(xué)不會,你是幾十年的功力鑄就的,他哪里達(dá)得到那水平?還是讓我來教他基礎(chǔ)的吧。”于是,劉老就拿過我的筆和本子,每一頁給我寫了一行字,叫我照著臨摹。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幾個字:“龍鳳呈祥”“魚躍鳶飛”“國泰民安”“萬事如意”。我爺爺似乎也認(rèn)同了他的意見,以后就叫我照著那幾個字寫。這也讓我從此解脫了,因為每次練字,我爺爺都要坐在我身邊,手把手叫我捉筆、運筆,而且只能照著他的意圖來,稍有不慎,頭上就要挨“殼鉆兒”,還要遭訓(xùn)斥,所以練字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壓力和負(fù)擔(dān)。以后我就有點討厭練毛筆字了,也許就是那時候留下了一些心理陰影。我爺爺?shù)拿P字確實遠(yuǎn)近聞名,不管是過年過節(jié),或辦大酒小席,或喬遷新居,需要寫聯(lián)、題字的,人們都要來登門盛情相邀。民間特別看重供奉在神龕上的“天地君親師位”幾個字,書寫的時候講究“天不連二,地不離土,君不開口,親不閉目,師不齊肩,位要端固!边@里的“天”指天老爺,就是玉皇大帝;“地”指地王爺,就是土地菩薩;“君”就是指皇帝,“親”就是指父母,“師”就是指老師,合稱“五圣”,把他們奉上神位,供家人常年祭拜,這是我國幾千年來老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所以寫這幾個字是一件非常莊重嚴(yán)肅的事情。凡寫這幾個字的人必須滿足幾個條件:一是毛筆字寫得特別好,必須是一氣呵成,中間不能有任何回填或補筆;二是字體必須莊重儒雅,沉穩(wěn)大氣有美感,能鎮(zhèn)得住堂;三是寫字的人必須是德高望重的名人或老者。所以,我爺爺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周邊幾十里地,大部分家庭中神位上的那幾個字都是爺爺?shù)氖止P。有時為了寫那幾個字,別人專門派華蓋或轎子來抬我爺爺去。他可算是我們當(dāng)?shù)赜忻奈幕肆恕?jù)說爺爺?shù)臅ㄒ驳玫搅宋以娓傅恼械諅鞯,這一點也不假,因為現(xiàn)在我家存留下來的很多古書,就有我曾祖父和我爺爺他們的手抄本,全是用毛筆寫的楷書或行書,字體工整勻稱、字形優(yōu)美超脫,就像用機器打印出來的一樣。

聽父親講,書在我家遭過一次大劫難。那是在“除四舊”期間,村里有人去鄉(xiāng)里舉報,說我曾祖父余惠元雖然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一名老中醫(yī),但也精通一些“巫醫(yī)”“道法”,我爺爺余九林是正宗的風(fēng)水先生,是搞封建迷信的,并說我們家里藏了許多宣揚封建迷信的書籍,是“除四舊”必須打擊的對象。鄉(xiāng)里有人暗地里給我們家里通了信,說是第二天鄉(xiāng)里要派人來我家里搜查,如果查證屬實,是要抓人治罪的。為了不連累家人,當(dāng)天深夜,我曾祖父和我爺爺一商量,就叫來幾個大漢,挑了幾大籮筐書去河邊挖坑燒了埋了。后來,鄉(xiāng)里來了幾個人到我家里到處搜查,除了查到《藥性》《湯頭》《脈決》《本草綱目》《黃帝內(nèi)經(jīng)》《傷寒雜病論》等幾本中醫(yī)方面的書籍之外,什么也沒有找到,只是覺得我們家里糧食特別多,壇壇罐罐、箱子柜子、扁桶籮筐到處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jù)父親說,幸好來的那幾個人都是熟人,曾經(jīng)得到過到我曾祖父和爺爺?shù)木戎魏蛶椭麄兙褪莵碜咦咝问,彼此心照不宣。他們在我家里吃了一頓午飯,然后對全村人宣布,說余老先生家里除了有一些正兒八經(jīng)的中醫(yī)方面的書籍之外,沒有其他“四舊”方面的書籍,之后就回鄉(xiāng)里去了。其實,他們也知道,糧食下面藏的全都是書,這些剩下的書總算躲過了一劫。

小時候,我們總不理解爺爺,全村他最恨一個人,這個人就住在邱家河的上院,我爺爺無論在什么地方碰見他,都要破口大罵他,哪怕是此人從我們院壩邊過一趟路,只要爺爺見到了,必定用最臟的語言詛咒他,連我們院子的狗見了他都要追著咬他。有好幾次,我們勸爺爺,說別太過分了,這樣既傷別人又傷自己,這個人究竟做了什么壞事讓你這樣恨之入骨?但每次勸爺爺,我們自己就要遭來一頓臭罵,所以全家人誰都不敢勸他。后來我才聽說,當(dāng)年舉報我家藏有“四舊”書籍的人就是那人。怪不得我爺爺這樣含血憤天,恨不得一趴口水將他淹死,再踏上幾腳,一直到爺爺九十四歲去世,都沒有原諒過這個人。可見,當(dāng)年那一把火燒掉了我爺爺多少心肝寶貝兒,燒掉了我們家多少傳家之寶!

正因為爺爺嗜書如命,所以他把每一張紙都看得很珍貴很神圣,尤其是上面有文字的紙,不管是人寫的還是板印的,任何人都不能玷污,都不能褻瀆。記得有一次,我不慎把一張廢報紙踩了一腳,爺爺順手抓起他長長的銅煙桿就要打我,我見勢不妙,拔腿就跑,跑遠(yuǎn)了,回頭一看,只見爺爺兩眼圓瞪,七竅生煙,嘴上還不停地罵著:“媽里斯(罵人的話),文字是圣人之眼,神圣之物,褻瀆文字是要瞎眼睛的,是要遭報應(yīng)的,老天爺都不會饒恕你!你一天讀書都讀到哪里去了?”爺爺一邊罵,一邊彎下身子把那張紙撿起來,將上面的灰塵用嘴輕輕吹掉,又把紙放在桌面上展開壓平,折得方方正正的,揣進了他的布包里。從此以后,我和我的堂兄弟、堂姐妹們,誰也不敢在家里亂扔紙屑了。讀過的書,用過的本子,不能扔,不能賣,必須整理好,包裹好,可以束之高閣,也不能挪著他用。記得我一個小堂弟,因為個子矮小,做作業(yè)的時候把書放在凳子上墊坐,被我爺爺看見了,他走過去就是一煙桿腦殼,打得小兄弟哇哇直哭,并且大聲吼他:“這是圣賢之書,能拿來墊坐嗎?你對圣賢之書都這樣不敬重,你能讀得出來書嗎?”說完,他把書拿上來放在桌上,并找來一個棕墊擱在凳子上,命令道:“不準(zhǔn)哭了,趕快做作業(yè)!”小兄弟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

父親是一位著名的中醫(yī),主要師承于曾祖父余惠元,所以我們家里開了一個藥房。藥房里每天人來人往,生意很好。特別是抓中藥,每天要用很多紙來打包,所以父親經(jīng)常去買白紙,一買就是幾刀(“一刀”就是一大捆),并雇人從幾十里外的場鎮(zhèn)上擔(dān)回來。他的弟子們認(rèn)為老師花那么多錢去買白紙來包藥,這太可惜了,就到處去給我父親收了許多廢報紙來,說這廢報紙用來包中藥很好,又節(jié)省錢。但我父親從來沒有用過,一直把他們束之高閣。后來他們也知道了我們家的特殊家規(guī),就再也不敢提這事了。

原來爺爺收集的那些廢紙,都裝進了立柱上那個高高掛起的竹篾筐里了。每當(dāng)他撿到有文字的紙屑后,就將上面的灰塵擦得干干凈凈的,并折疊好,揣進衣兜里,抽空的時候,他就搬來木樓梯,把紙屑一張張放進竹篾筐里。等到竹筐裝滿了,爺爺就要挑選一個好日子,將那些紙帶到一個特定的地方,點燃幾炷香、燒些紙錢,并舉行一個莊重的儀式,然后把那些廢紙一張張燒掉。之后,再把那個筐掛回原處。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實爺爺對廢紙的敬重、對書籍的敬重,就是對文字的敬重,就是對圣人思想和智慧的敬重,就是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敬重!

這個黑不溜秋的竹篾筐,就是爺爺?shù)募埡t。它永遠(yuǎn)高高懸掛在我記憶的深處。

 

(注:該文發(fā)表于《海外文摘》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