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屁蟲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一個大霧的冬晨,我押送的運(yùn)豬船扎霧,?吭诨厮哆叀4瑔T們冷得躲進(jìn)艙里,躺的躺、坐的坐,有的抽煙、有的發(fā)呆,無聊地等待霧散。只見水手長屠老幺戴起一雙手套,拿著一條裝過化肥的尼龍口袋,對我說:“走!去弄點下酒菜!
我跟著他下了跳板,朝沱下面的磧壩走去。川江磧壩就是卵石沙壩,汛期淹沒于江中,枯水裸露。屠老幺尋著一塊卵石,彎腰,翻開,里面蜇伏著一兩只硬殼翅膀的黑蟲子,指甲般大小,像凍僵了,一動不動的。屠老幺立即把它捉入袋中,然后又去翻下一塊卵石。我以為他捉了這蟲子當(dāng)誘餌釣魚,可沒見拿漁竿,再說江里的魚不是那么好釣的。
我也幫著翻卵石塊,尋找小蟲子!俺,這蟲打屁!”屠老幺脫下一只手套,扔給我,“戴上!”他翻著卵石塊說:“這叫打屁蟲,躲到卵石底下和石縫里過冬。你不戴手套,它打的屁,把手指熏黃了,臭氣好久都洗不脫。小時候我沒得手套戴,就籠一只舊襪子。”
我看了手表,快半個小時了,袋里的打屁蟲應(yīng)該不少了,就問屠老幺:“還要捉?釣魚夠了嘛。”
“那個說要釣魚?”屠老幺回答:“這打屁蟲就是下酒菜,還要多捉點才夠一碗。”
這種丑陋的小蟲子,我平時看著都害怕,想著要吃進(jìn)嘴里,身上立刻冒起雞皮疙瘩,說:“吃這蟲子,鬧不鬧人喲?反正我不吃!
屠老幺伸起腰說:“要得,你莫吃,免得過會不夠!苯又o我擺:小時候去江邊捉打屁蟲回家,母親炒了,吃起來滿嘴生香,我們叫“五香蟲”。有時捉得多,我拿到街上去賣,兩三分錢一小勺。一個冬天能賣幾塊錢,補(bǔ)貼家用。
這時大霧已散去,太陽快出來了,身上暖暖的。有時翻開卵石塊,捉住一只,其余的卻飛跑了。屠老幺提起的尼龍口袋有了沉沉的感覺,說:“回去!太陽出來熱火,打屁蟲不好捉了。”
回到船上,向船長說,吃了午飯開頭(即開船,忌說,含破船之意)。屠老幺馬上忙碌起來,船員們也都圍過來看熱鬧。
屠老幺燒了一鍋水,快開的時候,到進(jìn)一只要銹爛了但還能裝水的小鐵桶里,再把打屁蟲一股腦兒倒進(jìn)去。桶里的水不斷地鼓泡、冒氣,打屁蟲把臭屁排在了熱水里。屠老幺說這叫燙殺。水涼撈出打屁蟲后,他把銹鐵桶丟了。怪不得找了這么一只爛桶。打屁蟲倒進(jìn)鐵鍋里,屠老幺不停地翻炒,不一會兒全炕枯了,然后慢慢變得油浸浸的。打屁蟲身體含油多,不需再放油,屠老幺只撒了一點鹽,炒幾下就起鍋。他邊往碗里鏟邊說:“要是有蔥子放一點就安逸了!
一個船員從屠老幺端起的碗里拈起一只打屁蟲,丟入口中,嚼得撲嚓撲嚓的,嘴上說道:“好香!”大伙紛紛嘗了起來,連聲叫絕。屠老幺把碗放在桌上,側(cè)頭對我說:“嘗一下吧,保證你今后還想吃!睆(qiáng)烈的好奇心促使我拈起一只,喂進(jìn)嘴里,一咬,先是脆,然后香,且越嚼越香,味美無比。吞下肚,嘴里還留著一種特殊的脆香味兒。我已不再懼怕它的丑和毒了,手又伸向桌上的碗……
屠老幺喝著酒給我們擺龍門陣:小時候我晚上睡著了,盡在鋪上撒尿,特別是在冬天。只要我媽一曬棉絮,同街那些細(xì)娃兒就沖著我喊“撒尿鬼兒、撒尿鬼兒”。后來,我老漢兒認(rèn)到一個老中醫(yī),說吃了打屁蟲,就不尿床了。這樣,嚴(yán)冬的早晨,我跟著老漢兒開始到河壩去捉打屁蟲。
屠老幺說,還聽老中醫(yī)擺,明朝的時候,四川有個將軍叫何卿,脾腎虧損,為了壯陽,將炕得半熟的打屁蟲,和陳皮、車前子等中草藥一起,打成粉末,煉土蜂蜜搓成藥丸,早晚用鹽開水或在酒中放鹽吞服。屠老幺說,這是古醫(yī)書說的。
我和船員們都不信,只對他吃了打屁蟲后,還在鋪上撒不撒尿感興趣。屠老幺回答,記不得了,只記下打屁蟲的香脆。
“哦,還是撒尿鬼兒!”我們起轟著散去,然后各就各位。向船長說馬上開頭了。
蘇麻子
謝老八是大隊副業(yè)船的前駕長,他們船走縣城,每天一個來回。我媽媽有時在鄉(xiāng)下買到新鮮豬肉后,請謝老八帶到縣城。那時候沒有冷庫,大半年時間都供應(yīng)鹽腌肉。汛期江水時常漲退,船靠頭不好找漕口,上下跳板危險。我去取肉時,謝老八總是給我提下船來。
有一次媽媽回城休假,帶回消息說,謝老八得了肝硬化,治不好,也沒錢治,只有回家等死,好可憐。我聽了,心里也不好受?梢荒甓嗪蟮囊惶欤x老八突然來到我家里,提著兩條水米子魚,笑喜喜地找父親幫忙買袋洗衣粉,這東西要供應(yīng)票。父親在驚異中幫他買了洗衣粉,堅持給了兩塊錢魚錢,最終摸清了他的病由。
謝老八在縣醫(yī)院拍的片子,真的檢查出了肝硬化。當(dāng)時醫(yī)生搖搖頭,悄悄給他佑客說:回去多給他煮點好吃的吧。言外之意很明確。農(nóng)村人家窮,那有什么好吃的,謝老八跑副業(yè)船,也只是在隊上記工分,并不比其他人戶兒好到那里去。家里喂了一群雞鴨,可雞不能動,要下蛋換錢買油鹽,佑客便殺了鴨子燉給謝老八吃。鴨子油水少,佑客到坡上扯回一把蘇麻子,燉在里面。蘇麻子里含油份。就這樣,謝老八把家里的鴨子吃完了,仍然活得好好的,還有了精神。謝老八兩口子奇怪了,找城里的親戚幫忙打聽究竟。一個以前的老中醫(yī)知道這事后,謎才解開。說古藥書上早有記載,蘇麻子可調(diào)中,益五臟。換句通俗話說,吃了蘇麻子,對肝、膽、脾等都有好處。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蘇麻子就這樣深深地“種”在了我心里。
我真正認(rèn)識和吃到蘇麻子,是四十年后。一個下午茶的時間,在烏江邊的吊腳樓里,一位苗家姑娘端出一盤烤紅苕和一碟黑乎乎的粉面狀食物。見我們帶著疑惑。她教我們掰開紅苕,撕開烤硬的苕皮,再沾上這黑乎乎的東西喂進(jìn)嘴里。這黑東西油浸浸的,吃起來好像沒什么味,但如芝麻一樣香噴噴,配搭上熱烙烙、面嚕嚕的黃心烤紅苕,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兒。
“好安逸的茶點!”我欣喜道,趕忙問姑娘:“這沾的是什么呀?”
她爽朗地笑答:“蘇麻子。”它的顆粒是棕色的,比芝麻稍微大一點。先在鐵鍋里炕香,然后用石舂缽搗碎,油浸浸時就成了。過年時,當(dāng)?shù)厝诉用它和白糖做湯圓心子。
姑娘接下來又告訴我們,蘇麻的種類多,烏江邊主要生長糠蘇麻與油蘇麻。苗家人和土家人喜歡在苞谷地里套種油蘇麻,籽含油最高,除能榨油外,還可打成細(xì)面熬粥。古時,黔州的蘇麻子是進(jìn)京貢品。
有一天,我把故事講給老婆聽,她很想嘗嘗蘇麻子。我們選擇“五一”小長假,開車兩百多公里,來到了烏江邊的吊腳樓。很遺憾,主人告訴我們,蘇麻子要秋收時節(jié)才有。
(原載《散文》2020年第1期)
渝公網(wǎng)安備:5001030200275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