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登科的《文體意識與精神疆域》一書,收錄了作者過去30年間一批重要的詩歌評論文章。蔣登科在《后記》里說,“在這三十年間,新詩藝術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我們的人生也經歷了很多變化”。相信身邊很多關注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研究詩歌的朋友,對此都會有相同的感觸。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全球化程度的日益加深、人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的持續(xù)提升,中國詩歌的發(fā)展面臨著新的語境,也打開了新的格局。表面上看,九十年代以前那種思潮流派風起云涌、詩歌新聞頻繁爆炸的“熱鬧”景象,似乎相對不那么多見了。但實際上,詩歌與中國人生活的關聯(lián)程度一直在不斷加深,優(yōu)秀的詩人詩作層出不窮,中國詩歌進入了穩(wěn)定而持續(xù)的繁榮期。到今天,中國詩歌總體狀況上的開放性、多元性、活躍性,可以說是達到了歷史上一個新的高峰!段捏w意識與精神疆域》一書里收錄的文章,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聚焦于過去三十年間那些重要的詩歌趨勢現(xiàn)象、以及具有代表性的詩人。在此意義上,蔣登科的這本評論集、以及他這些年來所一直堅持著的詩歌評論研究工作,本身構成了對九十年代以來中國詩歌重要繁榮期的見證和思考。
因此,《文體意識與精神疆域》一書給我留下的第一個突出印象,就是鮮活的在場感。蔣登科將這本書分成了上下兩部分,第一部分名為“在現(xiàn)象中探路”,集中關注中國當代詩歌的重要發(fā)展趨勢以及具有代表性的詩人群體群落;第二部分叫做“在文本中尋美”,主要是詩人個體創(chuàng)作的評論研究。不論是研究現(xiàn)象趨勢還是分析具體文本,蔣登科的當下意識和在場姿態(tài)都是非常鮮明的。蔣登科對現(xiàn)象的研究帶有鮮明的問題意識,他能夠敏銳地捕捉到時代語境和詩歌傳播方式的變化、由此展開對詩歌自身的思考(如《詩歌的無名時代》《網絡時代:詩的機遇與挑戰(zhàn)》《微信時代:新詩探索的得與失》等),能夠從較高的理論站位上探討全新歷史語境下詩歌的精神向度與藝術姿態(tài)問題(如《詩人的藝術姿態(tài)及其藝術效應》《新時代詩藝的雙向交流》等),顯示出對詩歌現(xiàn)場重要刊物平臺的追蹤關注(如《<詩刊>:風雨兼程六十年》),其對散文詩創(chuàng)作和軍旅詩歌、地方詩人群體等具體題目的觀察分析,也都能夠納入當下詩歌總體發(fā)展圖譜中深入展開。這些話題與現(xiàn)象,本身是中國當代詩歌發(fā)展至今的階段性景觀,同時也濃縮并折射著中國新詩史上諸多一以貫之的重要命題;蔣登科的文章,可以說是通過“當下性追蹤”和“歷史化思考”兩個層面的融合,把這些景觀和命題很好地呈現(xiàn)了出來。對具體詩人文本的分析也是類似。蔣登科善于從當下的重要詩人詩作中,提取出具有代表性、趨勢性的風格取向;而在對臧克家、艾青、卞之琳等經典詩人的論述之中,蔣登科也樂于在具有生長性及延續(xù)性的歷史話題譜系中展開討論,那些對過去時代詩人詩作的分析,因而也隨時構成著對當下寫作乃至中國詩歌未來發(fā)展的觀照啟迪。
蔣登科這本書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內容具有豐富性、視野具有包容性。近三十年來的中國詩歌,無疑是景觀豐富、樣態(tài)多元的;它令人矚目的活力在相當程度上源自其內部的復雜多樣,甚至也可以反過來講,中國當下詩壇的巨大活力本身,就呈現(xiàn)出多解、復雜的樣態(tài)。因此,優(yōu)秀的詩歌研究者,必須要同時具備思考的深度和視野的廣度,要能透過對不同群體流派、不同風格現(xiàn)象、不同詩歌案例的全面了解和充分思考,形成對中國詩歌總體發(fā)展狀況的評價判斷。蔣登科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他沒有被特定的慣性審美模式或理論話語框架所限囿,而是能夠秉持著包容性、容留性的詩歌觀念,去透視詩歌現(xiàn)場呈現(xiàn)給我們的豐富景觀。從蔣登科的文章中,我們能夠充分感受到他研究視野的寬闊,他并非只聚焦于特定的類型范疇,也沒有固守著單一的美學立場,相反,對于不同譜系內風格各異的詩人和作品,蔣登科都能夠找到相應的理論武器乃至話語方式來進行準確的評說。因此,《文體意識與精神疆域》一書展示給我們的詩歌圖景,也是較為豐富和全面的。
這樣的豐富性和包容性,從側面證明了作者對詩歌自身的尊重。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點,蔣登科對詩歌文本的扎實解讀、對個人發(fā)現(xiàn)視角的強調重視,對我們當下的詩歌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中外文學交流的持續(xù)深入,種種理論話語涌入中國文壇。這些理論,在有效充實了文學研究“武器庫”的同時,也帶來了某些副作用,例如片面關注理論思辨、而對具有個體特殊性的鮮活文本有所忽視,有時還會出現(xiàn)用固有理論來生硬套解作家作品等現(xiàn)象。蔣登科對此顯然有所警醒。在《作品解讀與文學研究》一文中,蔣登科特別提到,文學研究偏離文學文本的現(xiàn)象在現(xiàn)今的學術界并非個別。對此,蔣登科的觀點十分明確,那就是“任何拓展都不應該淡化作品解讀,而是應該盡可能地回到作品本身,回到文學的美學研究,至少以文本和美學原則作為基礎”。在這本書里我們可以看到,蔣登科在詩歌文本細讀分析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因此,他能夠“知人論世”地談論詩人、實事求是地分析作品。蔣登科的文章無疑顯示出很深厚的理論功底,但他并沒有“以空擊空”地運用理論、讓話語和邏輯徒勞“空轉”,而是令理論充分服務于對具體文本的解讀發(fā)現(xiàn),讓自己的論述緊緊貼合著詩歌材料的真實土壤。換言之,他始終注意保持著自己詩歌研究的“主體性”“在地性”。
今天,面對著高度繁榮、也空前復雜的詩歌現(xiàn)場,我們既需要那些宏觀性、整體性的詩學理論建構,也需要足夠多具體、在地、充滿獨特發(fā)現(xiàn)的文本現(xiàn)象掃描。作為一位長期活躍在中國詩歌現(xiàn)場、對當下詩壇充滿熱情與見地的詩歌研究者,蔣登科的這部評論集,無疑為我們更深入地了解中國詩歌現(xiàn)狀,提供了新的途徑和契機。
是為序。
(《文體意識與精神疆域》,蔣登科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