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隆的散文集《流年晨光》,恰似朝花夕拾,將數十年人生滄桑與點滴感悟為人娓娓道來,讀者也可放下戒備,在文字徜徉中獲得內心幽微處的共振。無論是在老屋里聽秋雨,還是登訪名山大川,無論是父母榻前的兒子還是孩子面前的父親,我們讀到的始終是一個人,一個真誠樸實,用文字記錄世事人情的平凡文人。
我們在楊輝隆的散文里讀不到那些宏大敘事,有的只是他對親人對家鄉(xiāng)對生活的樸素情感。如果說一位在大學里成長起來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散文時必須要“摘下人格的面具”(語出劉錫慶先生),那么像楊輝隆這樣一直從未遠離過生活的作家在寫作時則不需要這一過程,因為他們從未試圖掩飾過自己對世界的真實情感,也就無需“摘下”。在楊輝隆的散文里,我們也見不到晦澀的山林野趣,在第二部分“見證”里,他先后寫了電商、手機和春運,這些看似“大俗”之物,卻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最真切的生命體驗,當然值得被記錄。因此,文學的靈感與素材未必一定要去深山野林中去找,楊輝隆再次用自己的文字告訴我們,生活永遠是文學最為寶貴最為可靠的源泉。
作者之心,讀者之心,不必相同。我們每個人在閱讀散文的時候,其實也是一個召喚自己的生命情感經驗的過程。
“三峽工程”以及“百萬移民”在我們國家的發(fā)展史上無疑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可對一個親身經歷此事的普通人來說,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在《難忘老城》一文里,作者寫自己看見老城消失、新城崛起的激動,但是,在“搬來新城后,“我”仍隔三差五總往老城跑,企望在一片廢墟中找回一些記憶”,這種情感是復雜的,又是真實的,在巨大的時代變動面前,普通人最為真切的感受可能就是如此,有激動,也有一絲悵惘和留念。其實閱讀這篇短文,讀者或許會自然地聯(lián)想到賈樟柯的電影《三峽好人》,這種相似性不在于兩個作品的內容,而在于它們所要表達的情感,都有一絲難以抹去的鄉(xiāng)愁,都有對生于茲長于茲的那些普通人的贊美,都是一種有情的書寫。
臍橙,這是作者在書中多次提及的一種家鄉(xiāng)水果,在短文《又是臍橙飄香時》里,他沒有多費筆墨寫臍橙的口感如何、品相如何,而是虛構了這樣一個場景,“如果你有閑情逸致,在橙林盡染的園中走一走,我敢說,一定會勾起你的味覺。這時,你大可不必把口水吞進肚子里,放心地吃上一兩個。老鄉(xiāng)即使看見了也不會指責你的偷吃行為,他們會嘿嘿一笑,就低頭忙活去了”。之所以在此抄錄原文,實在是這些平淡的語句給了人太多感觸,也勾起了我們的文學記憶,我們仿佛看到了沈從文在他的《長河》里所塑造的淳樸鄉(xiāng)下人,那些湘西的鄉(xiāng)下人也種著漫山遍野的橙子,也毫不吝嗇地把橙子送給過路人解渴。同樣的樸實善良,同樣的撫慰人心的場景又一次出現在楊輝隆的筆下,我們不禁感嘆,這些出身“鄉(xiāng)下”的作家,總對他們的故鄉(xiāng)和人民充滿自豪充滿贊美,也充滿深情。
不過,盡管楊輝隆散文中的片段能讓我們想起沈從文、賈樟柯等人類似的情感表達,但正如現代散文大家郁達夫所說,現代散文的心就是作者獨一無二的個性,無需仰望“名山”,楊輝隆的文章終究是屬于自己的。在我們這些所謂的學院中人看來,作者豐富而獨特的生活閱歷是書齋中的作家可望而不可及的寶貴資源。比如,作者在阿壩州林業(yè)部門工作時與那位藏族老人“魏婆婆”相處的故事,比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作者在巫山游玩時偶遇的那位美麗女子符紅霞,等等。這些發(fā)生在遠方、異族、“異人”身上的美麗而憂傷的故事足以寫成小說,可作者仍然選擇了散文這種只能憑借真情實感的文體來記敘。這些文章一方面讓讀者的眼前一亮,贊嘆于作者的豐富閱歷,另一方面也讓我們體會到作者對他生命中出現的那些“美麗”人物的尊重,不論是仁慈善良的藏族老婆婆,還是失之交臂的“紅顏知己”,作者無意把有關她們的故事敷衍成小說,而是老老實實地記敘,老老實實地表達悵惘和懷念,這種不愿向壁虛構的態(tài)度既是對她們的尊重,也何嘗不是對自我生命歷程的尊重,對人之“情”的尊重。
最后,我想說楊輝隆散文中最能引起我閱讀興趣的還是那些生活瑣碎中的平凡悲歡,在剛開始閱讀的時候,我不斷地問自己,像作者為買房而奮斗、農民做電商、手機更新?lián)Q代……這些生活中的瑣碎之事可以進入散文嗎?到底有多大的思想價值呢?但隨著一段段樸實的文字在我眼前緩緩流過,我似乎慢慢地可以回答那些疑問。我們每個人都要認識到這是一個平民的時代,是一個大眾的時代,我們每個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喜怒哀樂都有充分的理由被重視。而且散文不一定必須得有高深的思想和華麗的辭藻,最要緊的還是那份不矯揉造作的真情實感。楊輝隆在書的后記中所說,他的散文具有現場感,這種現場感在讀者看來就是一種可貴的生活在場感。因而《流年晨光》這本散文集或許不僅僅是楊輝隆個人的過往生命歷程中的情感記錄,也是屬于這個時代的平民的有情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