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聽命運的口琴來吹奏——讀賀彬小說集《樂園》有感

《樂園》

賀彬 著

  我認識“賀斌”比賀彬更早。很長時間我們在同一棟大樓里面——較場口大元廣場85號。這個地址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漫長的經(jīng)歷。這是重慶的報業(yè)大廈，我在8樓、12樓和20樓都待過，包括跑了兩年的7樓照排室；而他一直在6樓。這似乎說明，我要比他更復(fù)雜和紛亂，他比我穩(wěn)定和單純。我們懸空在同一處，從沒交集。直到有天，我翻開一期《紅巖》雜志，看到一篇叫作《水塔》的小說，像觸電一樣，汗水就沁出來。迄今我還記得那篇小說，包括小說中那種潮濕、叵測的氛圍。我使勁地、反復(fù)盯著那個早就知道的名字：賀斌。心里充盈著嫉妒、滿足，還有一種無端的興奮，想馬上下樓去找他。不過，一年多后我們才有了第一次見面，當時我供職的媒體和界限網(wǎng)共同組織一次本土小說作家聚會，印象中，那是重慶青年小說作者的初次聚會，甚至不記得那晚到底聊了什么，但氣氛出奇熱烈，大家都有一種拋出暗號得到回應(yīng)的感覺。那晚以后，我們結(jié)下了綿久、牢固而真摯的文學(xué)友誼�，F(xiàn)在，重慶媒體人賀斌成了重慶小說家賀彬，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樂園》，似乎來得有點晚，但晚飯總比早飯更值得期待和品嘗，不是嗎？

  關(guān)于《樂園》這本書，我覺得至少包含了如下幾種含義，或是意義。

  首先，這是賀彬?qū)懽鞫嗄甑囊粋�成果展，囊括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非常重要的6部中篇小說。同名篇章《樂園》，首發(fā)于《人民文學(xué)》雜志；《淹沒》在刊發(fā)后獲《山花》文學(xué)雙年獎中篇小說獎，授獎詞里說“試圖將人與人、人與城、人與時空的繚繞關(guān)系梳理清楚，從‘淹沒’中找到一線‘光照’”；《口琴》則被《天南》雜志青睞，刊發(fā)在創(chuàng)刊號上，引起大量讀者注意；《啊，朋友再見》曾被《小說選刊》刊載，責編稿簽這樣評價：作者以離合之悲寫流逝之感，沉郁的筆致之下，寄寓著一代人的怕與愛。真實、飽滿，且有溫度。實際上，這段話也正是賀彬這本小說集的特質(zhì)和底色。

  其次，這本書對一些想要寫作小說的愛好者可能有益。主要在于，這部集子廣泛展示了小說寫作的技術(shù)和方式。熟悉作者的朋友都知道，賀彬閱讀量極大，他最為鐘情和崇敬的，是類似于《靜靜的頓河》式的大河小說。所以他有一顆文學(xué)的“正典之心”，確乎是真實的。他的寫作顯然受到這種影響，這也是為什么他總用全知視角來切入合圍構(gòu)建故事的原因。但他并不守舊，不拘于傳統(tǒng)，從各種類型小說當中汲取和學(xué)習(xí)。他的故事很少一板一眼，往往別致、機巧。比如《口琴》，算是他早期的作品，放在現(xiàn)在依舊不顯過時，原因在于講述的方式。他在敘述中將整個故事打亂，又在每一章節(jié)用一個關(guān)鍵詞作為引領(lǐng)。既保留線性的故事結(jié)構(gòu)，但又并非一竿子插到底的模式，讓一個其實并不復(fù)雜的情感故事，產(chǎn)生了繁復(fù)的內(nèi)驅(qū)。并且，“口琴”作為貫穿故事的一個重要道具和隱喻，設(shè)置得十分精妙——必須讀至最后一句才會感受到。將一口氣一直壓到最后一行才徐徐吐出，毫無疑問這是一項功力。事實上，賀彬小說中比較鮮明的特征就是他的結(jié)構(gòu)能力。中篇小說，可以說最為關(guān)鍵的一項就是結(jié)構(gòu)，沒有合適的結(jié)構(gòu)，就像在船上建房。作者很少按部就班來講故事，比如這部集子里的《淹沒》，將視角依次限定在具體的人物身上，讓故事隨之游離、飄蕩，但始終被一只無形之錨暗暗牽引。他的故事構(gòu)建總是充滿了設(shè)計感。

  當然，對更廣大的讀者來說，這本書也是合適的。相比短篇，中篇在故事性上更完整、沉浸度更高，獲得感更強。從趣味和本性，作者更喜歡并擅長寫作中篇。我常說他是天生的中長篇選手，因他的故事往往并不從一個小切口進來，總是挾裹著深刻的背景朝著一個廣闊的空間強突，這就決定了他的故事，總有一種開闊中撕扯的悲歡。就我看來，這部集子里每篇小說，不論從氛圍、情緒、氣味、圖像、人物、色彩、環(huán)境等等，都像是他獨立導(dǎo)演的藝術(shù)電影。同時，作者也是狂熱的藝術(shù)電影愛好者，他的小說往往凝練著嚴肅文學(xué)的純度，但并不排斥在小說里尋求一種更廣闊的共鳴——依托曉暢的敘事和情節(jié)，最大程度地通往讀者。

  而對我來說，這本書還有另一層含義。書中的每一篇我都讀過，遠早于結(jié)集出版前。有的是在雜志上，有的則是從初稿便見面了。此番重讀，竟有如在慢慢翻閱我們共有的日子，舔舐那些埋伏于字句背后的掙扎、輾轉(zhuǎn)，幸福與快樂。所以我所得到的也許有別于其他讀者，像是走了很遠之后，回頭看著曾經(jīng)擁有和扔棄的東西，一種恍惚的滋味�？墒牵�這本書為什么會是“樂園”而不是其他？

不妨試著這樣來拆解：《口琴》是對大院故事的一種追憶；《啊，朋友再見》則展開了一段媒體往事；《淹沒》試圖還原一個瀕臨消失前的江邊老城；《樂園》講述了一個外來者身上附著的神秘故事；《請跟我來》則帶著一絲魔幻的輪廓，經(jīng)流滔滔江水直下三峽腹地，在一座老縣城里糾葛著如期如縷的愛恨。好吧，這樣看來，似乎也沒一個可以穿過全部鎖孔的鑰匙。但這所有故事，都確鑿與這座城有關(guān)，與這里的人有關(guān)，甚至與我有關(guān)。消失的“大院”，是作者的少年記憶，也是他小說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和酒桌上提及的往事；那些消亡的老城老街，是漸次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熟視無睹的事情；故事中頻頻出現(xiàn)的報紙、記者，那是這座城市的共同時代背景也是我的經(jīng)歷……

  那么“樂園”是什么呢？讀完后我想，可能就是我們曾不經(jīng)意擁有又在步履中被舍棄、但在跋涉很遠之后回望才會驚覺是一種奇觀的東西。它大概就是一種深情，就是“往昔”本身——一種對過往的重審和挽留�！巴�昔”里面，原本就包含了我們的命運，在故事尚未抵達之前，命運已經(jīng)為我們作出了暗示。我覺得，《樂園》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口琴，它真摯地吹奏了這樣一些故事。